康健雜誌194期2015.01.01 作者:趙敏 文章來源:康健雜誌194期
偏鄉的精神病友因就醫困難,無法固定時間回診,或自以為病情好轉,擅自停藥,楊重源9年來在家鄉台東上山下海,走進精神病患家中。
台東馬偕紀念醫院身心科主任楊重源因為八度帶著幾百公斤的藥,上海拔4500公尺的喜馬拉雅山塔須村設醫療所而聲名大噪;但較少人知的是,他一年有11個 月在台東服務,並投入精神科社區居家照護,撐起偏鄉缺乏的精神醫療。
「我是誰?」
「咿咿咿咿~~」
「好,不緊張,一、二、三,深呼吸,慢慢來。」
「咿~~呀呀呀呀~~楊醫師。」
「為什麼來住院?」
「喝清潔劑。」
「為什麼喝清潔劑?」
「幻覺。」
「幻覺怎麼樣?」
「把它當成水。」
跟著楊重源做精神科社區居家照護前,要先到醫院初步認識精神病患。
罹患思覺失調症的阿琴(化名)坐在我們對面,眼神渙散,面無表情,成人的臉龐吐露童稚的話語。
阿琴以前靠打工貼補家用,但24歲時,上天對她開了一個大玩笑,幻覺鋪天蓋地而來,大腦不斷發出聲音召喚她傷害自己;心情不好時,甚至毆打母親和智能障礙的弟弟,最後誤把清潔劑當水喝被送到醫院,過去累積的生命經驗瞬間化為零。
「思覺失調症的病人很可憐,通常都是在20歲左右突然發病,原因不明,在那之前跟正常人一樣,有家庭、可以讀書和工作,」楊重源說。
不同程度的精神病患,反應速度與認知功能也有差異。
另一位病患阿武(化名)頭一直低低的,盯著桌子呵呵笑。
「你發生什麼事?為什麼來住院?」
「做壞事。」
「做什麼壞事?」
「打破別人的玻璃。」
「這樣對嗎?」
「不對。」
「不對為什麼還做?」
「想到什麼就做什麼,哈哈哈哈!」
阿武的笑聲爽朗卻像把利刃,因為智能障礙加上精神疾病而時常偷竊,他並不知道自己犯下的行為對父親來說有多殘忍。
阿武的狀況時好時壞,父親擔心他鬧事而無法安心工作,卻又捨不得將他送去機構安置,第一個想到的求助對象只有楊重源,「真不知該高興還是難過,」楊重源感嘆。
東部就診不易,主動出擊找病人
和上述兩個個案類似的故事,幾乎每天都在台東上演。
台東山明水秀、人煙稀少、步調緩慢,是許多人嚮往的淨土,但在美麗的外表下,潛藏的卻是長期社會福利資源不足、交通不便和貧困等問題;台東的醫療系統與薪資也不及都會,醫護人員流動率高,連帶影響照護品質。
出身台東的楊重源嚐過貧苦。小時候,他看著父母靠麵攤養大三個小孩,放假時,年幼的他還要幫忙工作;也因為窮怕了,受過許多貴人幫助,例如高中老師陳順和 幫他籌到醫學院第一學期的學雜費、醫療奉獻獎得主裴彩雲修女教會他服務他人的真諦,他認為唯有靠讀書才能脫貧,且日後有能力要幫助更多弱勢的人。
曾經,他想離開貧窮的家鄉,到外面闖蕩;因為害怕死亡,誤打誤撞選擇了精神科,但投入精神醫療後才發現,許多病患每天都在跟身心靈的病痛搏鬥。
父親病逝是楊重源回台東的起點,加上看到家鄉醫療資源不足,儘管楊重源當時在花蓮慈濟醫學中心精神科剛升上主治醫師,他仍毅然決然回台東工作和陪伴母親,並下定決心,既然要回來,就要做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事。
台東幅員遼闊,就診不易,有些精神病患因此和治療的黃金時機擦身而過,病症快速惡化。「既然要做,我們希望把資源拉到遠一點的個案,給更多需要的人,」楊重源說。
體恤病人就診不便,楊重源選擇「主動找上門」。從2007年開始,楊重源和護理師胡品蓁每週利用星期一、二下午和週五一整天的時間,兩人開車前往偏遠地區,除了訪視慢性精神病患與家屬,也為病人打長效針,以穩定病情。
兩人的足跡踏遍山海間,去了很多從沒想過會去的地方。胡品蓁說,台東馬偕精神科社區居家照護分四條路線輪流跑,每兩個星期會去服務同一條路線的病患,有些地方甚至要兩小時的車程才能到達。
楊重源訪視病人時穿著Polo衫和涼鞋,背個大藥包就上路。《康健》攝影記者再三確認:「不穿白袍嗎?」
「醫界常說要去標籤化,卻又往自己身上貼標籤。或許穿白袍對病人而言是醫生的象徵,但病人尊敬醫生不是因為穿白袍,而是做的事情讓他覺得有情感上的聯繫,」楊重源不加思索答道。
即使沒有「白袍加身」,依然不減楊重源在病人心中的專業與權威。就算沒有在當天服務的表列名單上,楊重源有時也會「突擊檢查」,病人見到他經常是既驚喜又畏懼。
高頭大馬的小辛(化名)一進家門,發現楊重源手裡握著菸盒怒瞠著他,嚇得瑟縮在原地,動彈不得。
「你不是跟我說不再抽,怎麼還在抽?愈來愈不乖!」病人的記憶像長效針有時效,過了一段時間需要重複提醒,所以每次家訪,楊重源都像老師一樣再三叮嚀。
不過扮完黑臉後,楊重源也不忘變回白臉。「不要再抽菸了。以後去釣魚要注意安全,不然會害大家擔心,要幫爸爸、媽媽工作喔!」
「管家公」照料病人家庭大小事
一句句簡單的對話乍聽像好友隨意閒聊,其實是楊重源用來了解病患近況的指標。來到天花板低到足以讓人低下頭、棉被散亂一地的阿欣(化名)家幫她打針,楊重源就不斷詢問:「有沒有乖?妳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吧?」
原來阿欣的先生長期物質濫用與成癮,曾拿強力膠給阿欣吸食,「當時品蓁懷孕,我一進房間聞到那味道頭就痛,我跟她說妳待在外面,我進去,」長期投入居家照 護,兩人已見怪不怪,例如病人吸毒、濫交、酗酒、殺害家人等,楊重源自嘲自己就像個「管家公」,病人的大小事都要參上一腳。
在台東當醫生,要照顧的不只是病人的身心狀況,有時還要介入病人的家庭,像是提醒他們申請低收入戶補助了沒?家屬去世,病患該何去何從?病患觸法該怎麼辦?
「楊醫師身上好像有一個磁場,會吸引精神病患,」和楊重源合作超過七年的胡品蓁比喻,病人在哪裡,楊重源就在哪裡。「楊醫師把病人當成自己的家人,像用藥就不會省,因為他會想:『假如我的家人用了很便宜的藥,但是副作用很大,我會做何感想?』」
做居家照護日曬雨淋都還是要出門家訪,胡品蓁曾有幾次動念不想做了,「但是病人常說,除了我們,真的沒有人會去看他們了,看到楊醫師這麼熱心守住病患,我為什麼不要做?」
大部份的醫院做居家照護,病患必須按里程數支付醫護人員車資。「偏鄉的病人大多很窮,我們回醫院常常都是拿一大袋的零錢給批價人員,有些病人甚至拿不出車資;所以一開始是楊醫師自掏腰包,後來向醫院爭取才獲得補助,」胡品蓁說。
總有人要去撐起「假性平衡」
然而,病人與醫師之間仍有一條看不見的界線。楊重源雖然心繫病患,但還是得適時抽離,提醒自己正視殘酷的現實問題。
楊重源舉例,如果只把情感放在人身上,萬一病患結案或拒絕治療,醫生一定會難過得做不下去;但對事件有情感就如同看到它在發酵,「病人有進步,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好的回饋。」
楊重源也一再強調維持「假性平衡」的重要。「給我一個施力點,我就可以撐起平衡,」如果病人有治療意願,家屬也願意配合並給予支持,病人其實有機會回到社區,過著正常的生活。
與身心科病人相處,雖然看遍人生許多的不公平與無奈,但楊重源依然相信,每個人如果都比應該做的事情再多做一點,社會就能更圓滿。
除了精神科社區居家照護,楊重源每年都會發起「寒冬送暖」活動,送棉被、米和外套給低收入戶的病友;他也積極推動精神病去污名化,帶30~40位病友看電 影、上牛排館,2014年底甚至挑戰進五星級飯店用餐,堅持不打折、不訂包廂,讓病友享有一般人應有的對待,也讓他們知道自己有被社會接納的可能。
即使媒體報導、演講邀約不斷,楊重源也從來沒有忘記做事的初心。
才跟訪一天居家照護,就讓《康健》記者和攝影記者精疲力竭,回程中呵欠連連,但楊重源說:「等一下回去還要巡病房。」同樣的事可以每週都做,甚至持續好幾年,其實沒有太多的訣竅,「一件無聊的事如果堅持下去,就可以變成故事的開始,」楊重源說。
不管是台東的病患,還是遠在他方的塔須村民,楊重源的出現與介入就如每年台東的第一道曙光,冬天不再那麼黑暗和寒冷了。
楊重源小檔案
1975年生,中國醫藥大學中醫學系畢業,現任台東馬偕紀念醫院身心科主任。
信奉藏傳佛教,2006年受上師堪祖仁波切之邀,上喜馬拉雅山塔須村為藏民義診,從此每年都會到該地義診一個月。與齊萱合著《一切都是剛剛好:台東醫生在喜馬拉雅山塔須村的義診初心》。
一分鐘醫學教室│認識思覺失調症
思覺失調症其實就是以往常聽到的「精神分裂症」,為了防止病患被貼標籤並提高就診率,目前已更名。
台東馬偕紀念醫院身心科主任楊重源說,思覺失調症是天生的大腦退化疾病,原因不明,可能跟遺傳有關,不會因為壓力而導致後天思覺失調。思覺失調症的發生率為1%,也就是100個人中可能會有1個人發病,病人大多在20歲左右發病,但在之前幾乎沒有徵兆。
思覺失調症包含正性症狀和負性症狀。台東馬偕紀念醫院身心科職能治療師陳彥良解釋,正性症狀包含妄想、幻覺、幻聽;負性症如缺乏人際互動與自我照顧能力、失去工作的慾望、不注重清潔等。正、負性症狀有時會相互交替,影響病人與家屬的生活品質。
不過,思覺失調症可以靠抗精神病藥物和復健治療幫病人穩定病情,病人如果持續接受治療和復健,回歸正常生活的機會較大。